《青春不悔－画&花》（二）
“期中考的成绩已经下来了，大家可以在班级群文件查看，现在下课。”
临下课，班主任整理教案，轻拍讲台，示意学生们注意期中考成绩，然后转身走出教室。等老师一走，班里瞬间爆炸，三三两两的学生围在一起，用手机点进班群开始找自己的成绩，有的人不为所动。而这不为所动中有两人，程玉莹必定是其中之一，自从易宇帆来了以后，又增加了一人。程玉莹考试是两眼一抹黑，一蒙二猜。易宇帆是不关心，会写的就写，不会的考完试再算。
“哎，易宇帆，这次你考了多少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
程玉莹搬着椅子来到易宇帆旁边问问，结果他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，看着手机。程玉莹瞅了几眼，发现是一些名画和见解心得。
“对了，你画画功底那么好，怎么没去学艺？”
“不想去，只是想画而已。”
“什么鬼……”
“什么鬼，我不知道，我旁边倒是有个麻烦鬼。”
程玉莹知道这人说的是自己，意欲拍案而起，然而易宇帆早已戴上耳机，往桌子上一趴，闭上双眼，任你翻江倒海，我且淡然处之。
“程玉莹，老师找你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不知道。”
门外的同学往班里一喊，程玉莹一愣，暗咂一声，狠狠的剐了一眼趴着的易宇帆，出门朝办公室走去。
一觉醒来，已经是学生党吃饭时间了。环顾四周，班里也就三两人。易宇帆突然发现少了什么，往身旁一看，原来是麻烦的人没有打扰他。问了问同学，才知道程玉莹被老师叫走了，但不至于两节课都没有回来吧。
想了半天，易宇帆突然发现自从他开始注意她，全都是费脑子的事。深呼吸一下，易宇帆决定去楼顶吹风，放松大脑。走出班级，上楼，推门，顿时楼顶的风吹进楼道，让易宇帆瞬间精神抖擞。不过这风中怎么有酒的味道。
“呦。”
他扭头一看，程玉莹笑眯眯的坐在墙根看着他，手里还拿着一罐啤酒，打了声招呼。易宇帆走近才看清，她身边早已有几罐空了，一旁的袋子里还有几罐。这人酒量……果然是亲生父女吗…
“什么鬼？”
“嘛，醉鬼咯！”
易宇帆挑眉看了看嬉皮笑脸的程玉莹，是错觉吗，这欢笑背后的冰冷刺骨的寒意，让他不能到她身边。
“老师找你干嘛？”
“没什么咯。”
程玉莹耸耸肩，将手中啤酒一饮而尽，擦了擦嘴角的酒渍。
“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，耳朵会红吗？”
“哎，有吗，我怎么不知道？”
易宇帆坐在她身边，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，喝了一口，缓缓说道。程玉莹撇了撇嘴，瞪了他一眼。
“老师让我不要在打扰你学习，大学霸…”
“真多管闲事……”
程玉莹抱起腿，靠在墙上，嘴角啜着自嘲，很想把自己缩成一团。易宇帆看着她失落的模样，暗叹一声。所谓的因材施教是这样吗？
“走吧……”
“不要，酒还没喝完呢。”
易宇帆起身拍拍裤子，躬身看着她，伸手要把她拉起来，不过好像酒的魅力比起他对她的魅力更大。也不知是不是喝醉了，程玉莹觉得少年脸上的冰冷已然散去，看着有些微醺，想撒泼的少女，少年无奈扶额，只能上前一把将她拉起，顺势拽入怀里。抬手摸摸她的头，安抚她的心绪。
“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程叔叔那天和我说了什么，现在告诉你吧，他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，他想让我当做你的朋友。”
“切，老程真多管闲事，学霸能当我朋友？”
窝在易宇帆怀中的程玉莹听到这里，嘟囔一声。虽然很小声，但易宇帆听到，微微一笑。
“现在学霸想当你朋友怎么办？”
“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做学霸的朋友好咯，这样作业也有着落了。”
“打的一手好算盘。”
“承蒙夸奖，不胜感激。”
“呵呵。”
“呵呵。”
两人扯皮够了，彼此笑了笑，收拾一下地上的罐子，下楼，回班。
临近班级，两人看见一个貌似不是本校的女孩站在班门口张望。两人的脚步声让那女孩朝这边看来，三人视线相撞，程玉莹顿时感到身边的人，身体一颤。她不由一愣，反观那女孩的视线盯着的是易宇帆。双方久久未有动作，对面的女孩的眼眶开始慢慢泛红，似有水雾弥漫。
“你认识？”
“嗯……”
程玉莹对易宇帆轻声问道，带着怀疑的语气，而易宇帆一句嗯，告诉她确实是认识。她感到奇怪，他每天都是学校，家，两点一线，怎么会认识这个年纪的小女孩。
“在这里等我一下，我收拾下东西，有事等会再说。”
“嗯……”
不待程玉莹继续追问，易宇帆已经走到女孩身前蹲下身去，擦了擦她眼角快要落下的泪水，柔声说道。起身进班开始收拾东西，准备回去了。程玉莹几步上前，打量起小女孩，精致的俏脸上稚气未消，合身的衣服体现小姑娘的秀气，双手纠结着背包。在程玉莹打量小女孩的同时，小女孩也在打量她，相视无言。
“那个，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？”
“欸？！”
“初次见面，我叫夏晓。”
“这妹子不是你亲妹妹吧，性格完全不一样。”
“呵呵，吃饭也堵不上你的嘴是吧？”
此刻三人正围坐在易宇帆家饭厅吃饭。因为自家妹妹来了，所以易宇帆跟老师请假晚自习不去了，至于程玉莹，逃课家常便饭。
夏晓，易宇帆名义上的妹妹，现在初中三年级，是那个男人再婚对象的女儿。再次组合的家庭或多或少有些隔阂，但那个男人把夏晓当成亲女儿疼爱，对新任妻子也很好。易宇帆针对得只是那个男人，所以对新来的“家人”，他也试着去接受，去守护。
“你怎么跑这来的，还一个人？”
“哥，如果我说是离家出走，你会相信吗？”
“呵呵……说吧，什么事？”
易宇帆撑着下巴看着一旁的夏晓问道，小丫头的性格，他知道，离家出走这事没得谈。夏晓低着头小声说着，换来的是易宇帆的冷笑，小丫头说话从来都理直气壮，说谎的时候另当别论，比如现在。事不关己的程玉莹聪明的保持沉默。你们聊，她听着就行。
“爸爸住院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
夏晓一句话让饭厅里的气氛变冷，良久三人都没有说什么，程玉莹偷偷瞄了几眼他的脸色，神情淡然，只是放在腿上的左手悄然紧握，指关节泛白。她想了想，伸出右手放在他微抖的左手上，捏了捏。
“别担心……”
“没事……”
手背上传来的温暖让他一愣，转头微微苦笑，反手握了握她的手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“两天前，爸爸在室外作业的时候踩空摔下来了…医生说要手术…”
“跑来就为告诉我这些吗？”
“我…想让你去看看爸爸…”
易宇帆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思索，问了基本的病情，看着一旁低头的女孩，自己心中也猜了大概。那个男人不穿保险绳索吗？！那人是白痴吗？至于为什么没告诉自己，两人心里都清楚。
“今天你就睡这里吧，明天再去。”
“嗯，哥最好了！”
看着稚嫩的妹妹，易宇帆有些感慨，辛苦她了，从那里一个人坐火车来这里找他。易宇帆揉了揉她的头发笑了笑答应了。小姑娘一下扑进他怀里蹭蹭，笑道。
“明天不去学校了？”
“我送你回去吧…”
程玉莹看着易宇帆问道，易宇帆则起身走向门边，淡淡一句。她一愣，想想也是，这是他的家事，她关心他干嘛？程玉莹起身跟夏晓道别，跟着易宇帆出门下楼。
夜风带着寒意吹来，让程玉莹紧紧领子，搓搓手。她看着前面走着的他，身躯笔直，在寒风中也坚定不移前行着。虽然孤独，虽然会遍体鳞伤。
“唔…干嘛突然停下来？”
“是你自己出神了……”
易宇帆无语地转过身来看着程玉莹揉着自己额头，这人刚才在想什么？能无视自己停下来的脚步。
“明天去看你爸吗？”
“只是不想让夏晓失望而已。”
“切，别扭的人，心里担心嘴上不说。”
“呵呵，随你说。”
程玉莹一脸玩味地看着易宇帆，无视她的视线，他别过头去，掩饰尴尬。
“不会影响学习吧？”
“与其担心我，倒不如想想自己。”
“在担心我？”
“呵呵。”
两人对视，他的眼底如古井，平静无波，猜不透。她的眼底戏谑，挑衅。
“那学霸同学有时间教我吗？”
“你说真的？”
少年的眼神语气里带着怀疑，惊讶。不过他从她眼里看出了这是真的，这不是玩笑。因为她想站在他的身边，而不是身后。
“那你到时不要怂。”
“呵呵，不怂。”
易宇帆抬手握拳抵于她面前，程玉莹抬手握拳击上，双拳相接。约定成立。
“很好，等我回来，我就教你，高考前完全来得及。”
“挺自信的嘛～”
程玉莹上前一步，拽着他领子，挑衅意味溢于言表。
“我师傅当时也是这样考上大学的。”
“你师傅？那天打电话给你的人？”
父子关系闹得很僵，从父亲得病没告诉儿子就看得出来。比起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，师徒这种手口相传的关系好像更让他感到自在。
“嗯，在毁灭边缘救我的人。”
“吼吼吼，有内幕，方便透露吗？”
易宇帆无语地看着一脸八卦的程玉莹，奈何词穷，无法吐槽。
“初中的时候，他俩离婚，那个家就没了。我开始在逃学打架，在社会上混，他也管过我，我没理他。”
原来他和她是一类人。
“继续继续！”
“后来师傅在人堆里把浑身是伤的我拉出来，带回家包扎，开始约束我。我不服跟他打了几次，下场是在小镇山上的院子里打杂。”
“噗哈哈哈！学霸以前是打杂的！让我笑会！”
“看来某人该回家了。”
程玉莹捧着肚子在那里笑的前俯后仰，眼泪都快笑出来了。易宇帆脸色发黑的看着她。
“别介啊，我不笑了，你说完呗。”
“在院子里打杂学了一些东西，跟着师傅的女朋友重新学了初中的课业。然后在当地上了高中两年，高三我就来这里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，没了？”
“没了，回家去吧。”
“拜，明天走的时候喊我，我去送你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两人聊着聊着就走到路口，易宇帆拍了拍她的肩，程玉莹笑了笑，跑到路对面对他挥挥手大喊道。
上楼，推门而入，易宇帆看到夏晓在客厅里看书，而夏晓此时也正看着他。
“哥哥，那是姐姐是未来嫂子吗？”
“不是。”
易宇帆面色平静的回答夏晓的疑问，不过夏晓一脸不相信。
“哦，那个姐姐不是哥哥女朋友吗？她挺温柔的。”
“小丫头，你管得有点多了。”
“哼，哥哥把我当小孩子。”
“睡觉吧，明天还要出发。”
“那，哥哥喜欢她吗？”
“不知道……”
“师傅，这几天我可能会去你那里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
“他，出事了。我去看看，就顺道去你那里。”
“唉，想来就来吧，你们父子俩都不安生。”
“嗯…挂了。”
走进院子，看到客厅的灯亮着，程玉莹知道程熠现在在家。随即脸色一板，推门而入。
“回来了，去哪了？”
“现在想起来管我这个女儿了？”
“你！”
“我？”
父女二人瞪视，空气中是火药味，最终还是程熠先松劲，毕竟他的性格较温和，女儿这种性格有一点随母亲。精明，聪慧，倔强。
“最近和易宇帆相处得怎么样？”
“没事说他干嘛？和平时一样。”
很奇怪的话题，程玉莹疑惑地看着坐在沙发上思索的男人。
“那个男孩还不错，你也不要太欺负他。”
“呵呵，我欺负他？感觉会被打趴。”
程玉莹不服气的哼了一声，吐槽道。程熠无奈看着女儿的一脸不爽。
“有个人能镇住你，挺好。”
“老程，你胳膊肘往外拐了。”
“我拐也是为你好。”
“随你说，我睡觉去了。”
程熠抬眼扫了一眼程玉莹，开玩笑道。程玉莹撇撇嘴走回自己房间准备洗漱睡觉。良久，貌似突然想到了什么，她跳下床跑进程熠的房间。
“老程，帮我个忙呗。”
等程熠听完她的忙，面色变幻的看着她，她以为程熠是在想这事，殊不知是另一件。
“你，喜欢易宇帆吗？”
“不知道……”
“好吧，我懂了，忙会帮你的。”
“那我睡觉去了。”
“唉……去吧去吧。”
第二天易宇帆早早的起床，收拾好需要的东西，然后叫醒夏晓，洗漱，吃饭，然后出门下楼，伸手拦了一辆车，二人坐上车，直奔火车站。
“哥，昨天那个姐姐会来送我们吗？”
“不会，因为我没跟她说我们几点走。”
两人来到火车站售票处，夏晓握了握易宇帆的手，抬头疑惑地问道。易宇帆笑了笑，轻声解释道。
“为什么？你们不是好朋友吗？”
“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？”
易宇帆低下身来笑了笑，他没有正面回答夏晓，因为他不想麻烦别人，特别是朋友这类人。不待他直起身来，眼前突兀一黑，感觉是一双柔软的手掌覆在他双眼上，带着淡淡的花香，这味道，他记得，她的头发上也有这种味道。
“唔……你怎么在这？”
“呵呵，某人想放我鸽子，所以我来兴师问罪了。”
将眼上的手拉开，转身就看到撇着嘴，一脸不爽的程玉莹，上下打量一下，他发现她穿着休闲装，提着一个旅行包。少年挑眉，诧异地看着她，这又要搞哪一出？
“呐，票买好了，我们走吧。”
“我们？票买好了？”
“对啊，你，我，夏晓，票在我口袋里咯”
“别闹……”
“看我认真的眼神。”
“……”
易宇帆发现自己面对程玉莹时，无语的次数越来越多，这人跳脱，不按套路来。等会，她怎么知道要买到哪里的票，他又没说。不对，他忘了一个人。想到这里，易宇帆眼角一抽，侧身看了看自家妹妹。小丫头正眺望远处，一脸我会装作四处看风景的表情。
“算了，走吧。”
“嗯。”
易宇帆揉了揉太阳穴，平复心情，率先走进候车室，身后的二人比个胜利手势，然后快步跟上易宇帆。
易宇帆平静的看着身边嬉笑的二人，从上火车开始，两人就聊的停不下来。她们吃炫迈了吗？比起聊天，窗外飞驰的景色，更能让他感到放松。从小城到易宇帆父亲所在的城市，要坐半天多的火车，早上出发，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。
对于火车上的盒饭，三人不做任何评价，保留意见。午饭是由易宇帆早上带的，虽然是两人份，但份量足够三个人吃个七分饱。饭后小憩，易宇帆无奈地看着身旁的两人如点头鹅一样，打瞌睡，看来昨晚两人聊到很晚。
“睡吧……”
“嗯…”
易宇帆起身来到夏晓面前，将她一把抄起，抱在怀里，让她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睡去，然后自己坐在夏晓的位置上。
“靠我肩上……”
“唔…”
易宇帆转头对昏昏欲睡的程玉莹说道，刚说完，就感觉肩头一沉，耳边传来她平缓规律地呼吸。他扭头近距离的看着她的睡脸，发现少女貌似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会安静下来。静若处子，动若脱兔。
出了火车站，易宇帆走出出站口，伸展身体，一个姿势坐两三个小时，有点僵硬了。
“要我帮你揉揉吗？”
“不用，我们走吧。”
很小声的声音在一旁传来，易宇帆看了看程玉莹，发现她脸上出现少有的羞涩表情，眉毛一挑，内心有点小惊讶。
三人坐上出租车直奔医院，夏晓在前面带路，易宇帆程玉莹在后面跟着。越来越近，程玉莹越觉得易宇帆平静的心态被打破了，她偷偷地看到他的左手握拳松开，周而复始，而且还在颤抖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
夏晓指指房间号，然后拽了拽易宇帆的衣袖，见他没有反应，失落的低下头去。
“哥……我先回家了，妈说我在这帮不上忙。”
“去吧，路上小心。”
“拜，玉莹姐姐再见。”
“嗯，再见。”
“不进去吗？”
“……”
程玉莹看着无动于衷的易宇帆，突然觉得难受，父子间的关系是有多差，这样的情况还在考虑。
“咦，宇帆，来了吗。”
“您好……”
两人无言的站在房门口的时候，一个女人从病房里走出来，她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口的易宇帆，笑了笑。她是夏晓的母亲，易宇帆的继母，那个男人的新任妻子。
“这位是……”
“阿姨好，我是易宇帆的朋友，我叫程玉莹，你叫我玉莹就好了。”
夏妈妈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少女，缓声询问道。而听到少女的话，她微愣，易宇帆的朋友？在她看来，少年的朋友真没几个，兄弟倒是挺多。不过这朋友交情有点深啊，不然怎么会跟着一起来。她不由的多看了两人几眼。
“你爸刚睡下，你进去看看吧。”
“不急，到底是怎么回事？医生怎么说？”
“大意了，在二楼作业忘了穿保险绳索，踩空了，幸好半边屁股坐在草地上缓冲了一下，不然就是下半身瘫痪了。现在是有一节脊椎错位加轻微骨裂，已经手术过，打上固定钉了，预计一年后取出钉……”
“……他是白痴吗？！这么想死吗？当初我师傅废了他成就理想的右手才让他活下来的，就这么浪费吗？！”
听完夏妈妈的诉说，易宇帆先是沉默，随后再也压抑不住了，声音嘶哑的质问，更是一拳愤怒地掏在墙壁上。
“宇帆，别生气了，这里是医院，先进去吧。”
“进去吧，来都来了，看一眼吧。”
夏妈妈和程玉莹上前将情绪有点失控的易宇帆拉进病房。 病房里此时就那个男人一个病人，略显空旷。由于病人需要静养，窗帘没有拉起，在稍暗的病房里，他看着那个三四十岁，昏睡着的男人。易宇帆忽然发现他从来没有注意到的，男人的另一面。
昏睡中的男人，平日里打理的头发此刻散乱地垂下，两鬓已经灰白掺杂，嘴角微垂，眼角处的皱纹密布，眉宇微皱，似乎是无比疲惫。他忽然觉得印象里一直腰杆笔直，强壮，甚至有时挡在自己身前的男人，突然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。
从那个家散了，他开始讨厌他，甚至是憎恨。分歧隔阂逐渐变大。曾经的崇拜，已然变成烦躁。可是现在，他猝然见到了他虚弱的一面，少年心头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。
“嗯…”
腰上的刀口的撕裂疼痛让男人无法深度睡眠，只能迷糊一阵。男人微微睁开眼，花了些时间，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，包括快要与自己成为陌生人的少年，很久没见的儿子。
“你醒了，看，宇帆来看你了。”
“嗯……”
夏妈妈上前在男人的头下垫起枕头，笑着说道，男人眉毛一挑，轻嗯一声。
“你们先聊着，我去打水。”
“阿姨，我陪您去。”
父子俩见面，应该有些话要说，虽然两个人应该不会说什么，但她还是想让两个人单处一会。程玉莹察言观色，机敏地理解了夏妈妈的意思。二人走后，病房里就只有男人和易宇帆，气氛死寂，落针可闻。
“高三今天不用上课？”
“不劳费心。”
“赶紧回去上课，我不用你操心……”
“闭嘴吧你，要不是夏晓来找我，你以为我会知道你受伤，会来看你？你就那么想死吗？我师傅废了他画画的右手来救得你，你就这样浪费吗？！”
果然是父子俩，话题的开头就带着导火索，两个人一旦生气都是一点就炸。
“你！咳咳咳……”
“这一段时间，你就休息吧。”
争吵让男人想站起来抽他一巴掌，激动的忘记自己还是病人，牵动伤口，一阵剧痛！易宇帆轻叹，上前把男人的被子掖一掖。语气不再那么带刺。这也是两人很久很久以前才有的语气。
男人微愣，沉默，他发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看看这个少年了，他半睡半醒之时，总感觉少年又长高了一点，脸上虽然稚气未褪，但已初现成熟气概。行为举止间趋于成熟，衣着也不再同于以前。在男人不知道的时间里，少年已经长大了啊。
这让男人有些迷茫，感伤以及惆怅。
从那个家散了，少年脸上的欢笑消失殆尽，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寒意，眉宇间的阴霾。出门几天不回家，回来就是遍体鳞伤，有时还是在派出所见到他，在家一言不合就是一段争吵，摔门而去的他，和怒火中烧的自己。
“唉…也不知两人有没有又吵起来。”
“应该……不会吧？”
夏妈妈看着升腾的热气轻声说道，程玉莹小心地安抚一句。
“玉莹，宇帆在那里过得还好吧？”
“嗯，按时吃饭上课，学习在学校里也排的上名号，周末在家画画，偶尔出去走走。”
“哦，是吗……看来自己过得还行，真好。当初宇帆提出回去上高三，我是支持的，父子俩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，性格都一样，认准的事会固执到底，这样能让两个人都冷静冷静，也好。”
“哦哦。”
程玉莹点头同意，日常的交流让她知道少年性格，骨子里的固执。
“在我和夏晓到了那个家后，第一眼看到宇帆的时候，少年脸上的冰冷着实让我一愣，夏晓也被吓得不敢动。不过宇帆很懂事，他努力的说服自己，接受我，接受夏晓，接受新的家庭，然而父子俩的关系让这只能止步于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。有时我也很担心，宇帆没有一个少年该有的活力，太过懂事了……”
“老成吗？”
“应该说是提前进入社会磨砺留下的痕迹吧。”
“嗯……”
程玉莹理解夏妈妈嘴里的意思，因为她也是如此。
“你和宇帆只是朋友关系吗？”
“啊？！没有…”
程玉莹红着脸暗自腹诽，这一家人怎么都问这个，夏妈妈摇头笑了笑，表示不问了，提着热水瓶走回病房。
两人回到病房里的时候，就看到易宇帆将男人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躺下。因为伤势，男人要依赖少年才能解决生理问题。扶持期间，少年觉得男人身上的肌肉不复往昔地结实了，是的，男人已经老了，他正年轻，他的人生才刚起步。几年前，他就打不过男人，现在肯定可以，可是他却没有喜悦，有的只是惆怅。
“叔叔好些了吗？”
“谢谢，你是…”
“我是易宇帆的朋友，我叫程玉莹，你叫我玉莹就好。”
程玉莹走上前来，对着男人打招呼，男人一愣，迟疑地问道，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少年。
程玉莹坐在椅子上，随意的跟男人说笑解闷。男人因为腰上的伤口，神情低迷，不过却很认真的聆听少女的声音。病房里就程玉莹一个人在说话，易宇帆和夏妈妈坐在一边。听着少女的声音，少年真的很感谢她能来。
“放假回来吗？”
“应该不会…”
“那，过年回来一次吧，就当为了夏晓。”
“嗯…”
夏妈妈无奈地看了看身边很平静的少年，将喜怒形色藏于心底。
“给，这张卡里有一些钱。”
“你？！”
“他给的生活费都在里面，我没动，还有我以前在师傅那里打工的一些钱。”
“不用，家里有钱。”
夏妈妈惊讶地看着少年，少年强硬的把卡塞入夏妈妈手中，少年又看向床上的男人。脸上的冰冷中，浮现出复杂的神色。
“我一会去我师傅那里。”
“嗯。”
说笑了一阵子，程玉莹察觉到男人似有些疲倦，起身退到一边，易宇帆顺势起身走出病房。
“你回去吧，我要去我师傅那里。”
“不要，好不容易可以有老程的请假条逃课，我要玩几天。”
闻言，易宇帆眼角一抽，这人玩心是有多大。无奈扶额，走到楼梯间掏出手机打电话。良久之后回来时，他的脸色有点难看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没事…一定要去？”
“要去！”
“……”
易宇帆最后一次问清楚程玉莹，深深看了她一眼，提着包朝着医院大门走去。程玉莹不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，但也跟上前去。两人出了医院，坐公交车来到汽车站，买票上车，坐了一个小时的车，来到一个小县城。又走走停停，找清方向爬上一座小山。
晚霞铺满西边天空，走走停停，两人来到半山腰，一座占地面积有点大的道场坐落在那里。不知由什么树木搭建的房子依旧健在。走进道场，易宇帆先是对着门牌鞠躬而后绕了过去，程玉莹跟着照做。
跨过门槛，一个男人单手背在身后，背对着二人站在院落中央。易宇帆将包放在一旁，对着男人鞠躬。
“师傅……”
听到声音，男人缓缓转过身来，背上披着的衣服滑落在地。面容上是二十多岁的年纪，很年轻，但此刻面容威严。
“过来……”
易宇帆很老实的走了过去，还有一步距离时，男人突然动了，抬腿，横踢如甩鞭一样，猛地抽在易宇帆腰际上，易宇帆被踢倒在一旁。
“喂，你干什么？！”
“起来，出手！”
男人低沉的声音盖过了程玉莹叫喊声，程玉莹想要冲上前来的，然而一个女人挡在她面前，易宇帆也对着身后挥手，叫她不要过来。
易宇帆调整呼吸，脱下外套，解开领口，脚下发力，冲向男人，全力以赴，因为他知道男人和自己对打，并没有全力过。男人只是用左手挡住他的攻击，继而反击，两人拳脚相向。不过都是易宇帆被打倒在地，一次又一次……
程玉莹眼眶泛红看着易宇帆被男人打倒在地数次。咬咬牙向面前的女人打去。
“冷静点，他下手有分寸，这是小帆的惩罚。”
“可恶！”
“有趣，小帆竟然会带一个女孩子来这里，他没跟你说过什么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算了，你不久就会知道了，现在跟我来，他们快结束了。”
女人单掌收紧，抓住程玉莹的拳头，低声说道，拉着少女走向别处。
二人再回来时，易宇帆躺在地上，单手盖在眼上，男人坐在台阶上沉思。程玉莹急忙走上前来，蹲下身来，一愣，她发现少年身体在颤抖，眼角和脸上的湿润痕迹，是泪水吗？
“为什么啊……为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……”
程玉莹听到这句话沉默了，是啊，在意外突然降临之时，他发现自己只是个孩子，没有应对之法，能给男人的也只有一些微薄积蓄，僵持的关系更让他说不出关心的话。
程玉莹跪在地上，将少年搂进怀里，是啊，为什么她还是个任性的孩子，虽然她跟程熠说，程熠会帮助他，可是少年的自尊让他不会接受她的好意，所以除了这个拥抱，她没什么能帮助他了。
“唉，小兔崽子给老子起来！去洗洗，带你朋友过来吃饭。”
男人站起身来，抓起地上的衣服往身上一披，紧了紧，走到二人跟前，喊了一声，就走进屋里。男人只有愤怒时才会爆粗。
“小帆就交给你了。我去看看他。”
见男人走进屋内，女人走上前来，将手里的医药箱递给程玉莹后，快步追上男人。程玉莹提着箱子和两人的包，将易宇帆扶起来。
“还好吗，能动吗？”
“嗯，我先去洗洗，你从这里左拐，第二个房间是我的，把药放在那里就行了。”
易宇帆踉跄一下，撑住身子站了起来，蹒跚地走向别处。程玉莹看着他走远，照着他说的，走进那里的房间，进屋，开灯，房间摆饰很简单，床，桌子，衣柜。程玉莹把医药箱放在桌子上，随即退出房间，来到大厅。
“跟我来吧。”
大厅里女人早已站在那里，显然是在等她。程玉莹跟着女人穿过走廊，来到房子后面的院子里。男人正坐在石桌前，喝茶。女人让程玉莹坐在男人对面，自己坐男人左边。
近距离的相坐，程玉莹偷偷的打量男人几眼，发现男人是在光明正大的打量她。男人很普通的面庞，中等身材，眼底和易宇帆一样的古井无波，不为所动。
“小丫头，你是谁？易宇帆的妹妹应该没你这么大吧。”
“你哪位啊？你管我是谁？”
“呦，很有个性。那我告诉你吧，我是易宇帆的师傅，算是他大哥。”
程玉莹面露怀疑地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男人，几分钟以前的威严都哪去了？一旁的女人看着斗嘴的两人无奈地笑了笑。
“我是他同学兼朋友。程玉莹。”
“哦？不是女朋友？！不是女朋友带来干嘛，轰走。”
男人一听，左手拍桌，右手挥了挥，送客。
“什么鬼？！”
“他以前教导小帆的时候，告诉小帆，如果有一天遇到一个喜欢的女孩，就带来这里让我们看看。”
女人拉着程玉莹笑了笑解释道，结果程玉莹听完一傻，然后脸上迅速升温，变红。看到少女的变化，男人忍不住笑了起来，女人嗔怪了男人一眼。
“看来那小子啥都没说，哈哈哈，有趣。”
“小帆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，别介意。”
程玉莹看着两人，明白易宇帆为什么会来这里了，轻松，有人情味。她对于女人说的表示同意，易宇帆属于行动派。
吃晚饭时，收拾妥当的易宇帆与男人一起喝了几杯，程玉莹则一直低头沉默吃饭，让少年感到疑惑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还不是因为你！”
程玉莹狠狠瞪了他一眼，而后扭过头去，易宇帆好像懂了什么，视线询问那边两人，而给的回答，果然如此。
“喂，小子，你把她带来的时候，想过没有？当初分别时，我跟你说的话。”
“想过了……”
男人按住少年的头，狠狠地揉乱他的头发，低声问着，少年想反抗，却不行，劲太大了。
“臭小子，你怎么回事，中气不足的样子，说话声音这么轻？”
“我想过了。”
少年突然加大了音量，让视线都投向他，男人的眼神是玩味，女人的眼神是无奈，少女的眼神则有疑惑，闪躲，羞怯。
“师傅，你又诓我……”
“我愿意打，你愿意挨，不怪我。行了，不扯了。房间都安排好了，你们今晚先住在这里，明天就回去吧，高三好好加油。”
“师傅，我要在你这里打工。”
“学校怎么办？！”
“办休学。”
“滚！劳资当初帮你联系的学校，你特么说休学？！”
“我要打工……”
少年突然拍案而起，语出惊人，男人也站起来，接着就是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。
“滚，我不想雇佣童工！”
“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！”
“你都说那是以前了，不是现在！”
“可是我……”
男人把少年重新拉回桌前坐下，喝了一口酒，轻吐一口气。这小子让人火大啊。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，现在你除了好好学习没有别的选择，除了学生这个身份，没有高中毕业证，打工会难上加难。半年多以后就是高考了，有时候那一张纸比你给你爸别的东西都重要。你父亲，我会帮忙照拂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行了，小帆，听你师傅的吧。”
“是……”
少年低着头，让人看不到他的脸色，他知道大家是为了他好，他知道男人的意见得到女人的支持，那么就会贯彻到底，就不会改变。可是，他害怕啊…
程玉莹有些心疼的看着易宇帆，毕竟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，平时感觉不到，这时突然间，让人害怕，子欲养而亲不待……
临近入睡，轻微的敲门声突兀响起，程玉莹疑惑地打开门，看到来者一愣，是女人，此时她端着两杯清茶站在门外。
“有时间聊聊吗，玉莹？”
“请进……”
女人走进房间，将门轻带上，两人坐在床边喝茶聊天。她姿态娴雅，面容上带着微笑，但眉宇间总有一抹忧愁。两人聊天的话题当然是围绕着易宇帆。程玉莹把易宇帆在学校，日常琐事都说了一些。女人只是安静地听着，不时点头笑笑。
“小帆给你添麻烦了吧？”
“没…没有。”
程玉莹摆手道不是，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，添麻烦的貌似是她自己。
“我来找你，是想请你在最后半年多帮我看住小帆，我怕他剑走偏锋，伤着自己。小帆虽然能冷静地控制自己的情绪，但做事会受自己的情绪影响，比如现在，他已经开始急躁了。他开始为自己无力，不甘急躁了。”
“嗯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女人很郑重的跟程玉莹说道，程玉莹也很认真的答应了。他很矛盾，很固执，却又让人心疼。
“对了，记得不要再让他打架了，小帆那种宣泄怒火的方式，被他师傅打磨很久才断掉……”
两人聊了一会，似有睡意，女人起身离开。不过女人临走前的一句话让程玉莹心中一颤……
第二天清晨，程玉莹洗漱结束，打着哈欠经过主院，看见易宇帆在那里打拳。娴熟流畅的动作，变换的招式，让只在市井之巷打架的程玉莹惊叹。不过少年的动作却越来越快，似乎想要打破什么……一只手突然穿过易宇帆的双手招式，毫不留情地直接打在他胸口上，巨大的冲力让他后退几步。
“我教你这些只是防身的，不是让你想着怎么再跟人打架，发泄情绪的！”
“……”
“赶紧滚！”
“师傅，我走了。”
易宇帆提着早已收拾好的包对着男人女人鞠躬，而后走出这座房子，程玉莹挥手跟二人道别，随即快步追上易宇帆。
“还好吗？”
“我们走吧…”
少年的脸色冰冷，毫无情绪波动，不再说话，开始下山。程玉莹咬了咬嘴唇追上他的步伐。
下山，徒步到小县城，坐车回到汽车站，易宇帆带着程玉莹就直接前往火车站了。
“不去再看看易叔叔吗？”
“用不着…”
火车上二人一路沉默，程玉莹几次想挑起话题，可看到他脸上的寒意，她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。她感觉到他的情绪再一次开始冰封起来。
“回去后，记得教我学习，别撇下我一个人，大学霸。”
“嗯…”
她的头顶传来他手掌的抚摸，似安抚她，似平静他。很舒服，很温暖。